文天祥与“不直人间一唾轻”的元将唆都
文天祥的诗集中有两首十分特别的小诗,一首题为《命里》:
熊罴十万建行台,单骑谁教免胄来。
一日捉将沙漠去,遭逢碧眼老 *** 。
另一首题为《唆都》:
虎牌毡笠号公卿,不直人间一唾轻。
但愿扶桑红日上,江南匹士死犹荣。
单看诗题,两首诗莫名其妙,其实这是两个人名,都为当时的元军将领。文天祥以这两位元朝将领为题写诗,寥寥几句,写出了他们的特征,其中命里是一位来自西域的军官,属“色目人”,相貌迥异于中原人,被文天祥称为“碧眼老 *** ”。另一位名叫“唆都”,他腰悬“虎牌”,头戴“毡笠”,衣着朴素,相貌平常,但身份已是“公卿”之贵。
文天祥如何与这两位元朝将领有所接触,而且将他们的形象写进了自己的诗中呢?这里有一段相当精彩的故事。

文天祥
文天祥(1236-1283),今江西吉安人,二十岁举进士,对策集英殿,南宋理宗“亲拔为之一”,名满天下。但文天祥的仕途并不顺利,十多年间虽历任宁海军节度判官、刑部郎官,出守瑞州,继任江西提刑、尚书左司郎官、军器监兼权直学士院等职,但并未据要津,三十七岁时,甚至因权臣贾似道的排斥而“致仕”,仕途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,幸而一年后起复为湖南提刑,次年知赣州。
转眼到了南宋德祐初(1275),元军已势如破竹,逼近了南宋的政治中心临安(今杭州)城,朝廷紧急向各地求援,“江上报急,诏天下勤王。天祥捧诏涕泣,使陈继周发郡中豪杰,并结溪峒蛮,使方兴召吉州兵,诸豪杰皆应,有众万人”。(《宋史·文天祥传》)面临元朝大军压境的危难局面,在地方任职的文天祥闻诏涕零,他挺身而出,召集当地军民勤王,短期内得万人。因此,朝廷召文天祥率领这支人马赴临安保卫首都。当年八月,文天祥率军来到杭州,被授予“知平江府”之职,平江为今苏州。十月,文天祥在平江兵败,不得已弃平江,退保余杭。次年正月,文天祥被授予“知临安府”之职,成为南宋首都临安城的行政长官,似乎要担负起保卫临安的重任了。可是就在这时,南宋王朝宣布投降,朝中陈宜中、张世杰等文武重臣相继出走,朝廷无人可用,这时候才任命文天祥为枢密使,不久又任命他为右丞相兼枢密使,成为顶级高官,但给他的任务只是“如军中请和”而已。
当时的形势,“北兵已迫修门外,战、守、迁皆不及施”。(文天祥《指南录后序》)“会使辙交驰,北邀当国者相见”,元朝一方大军压境,同时又施出休战促降的手段,邀请、敦促南宋派顶级高官赴军中会晤。众人认为,既然北兵还愿意谈,应请文天祥亲自赴元军中一趟,才有希望化解当时的危局,“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”,文天祥自己也认为有此必要,“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”,因此,他决定亲身赴险,到皋亭山下明因寺元军统帅部谈判。
当然,文天祥的想法未免天真,虽然他一逞辩才,“与大元丞相伯颜抗论皋亭山”,(《宋史·文天祥传》)结果是“丞相怒拘之”,(《宋史·文天祥传》)“予不得归矣”。(《指南录后序》)
在元营羁留期间,元军统帅伯颜安排两位军官负责“馆伴”文天祥,“北虽貌敬,实则愤怒,二贵酋名曰馆伴,夜则以兵围所寓舍”,(《指南录后序》)这两位日夜陪伴监视文天祥的“贵酋”,就是文天祥诗中写到的命里和唆都。
命里和唆都名为“馆伴”,表面对文天祥十分尊敬,实则对文天祥实施监督管制,日夜不离。文天祥对这两人充满了蔑视,将他们的形象写入了诗中。在元军的管制下,文天祥无奈随递送降表的宋降臣一起行动,“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,北驱予并往,而不在使者之目”。(《指南录后序》)于是,文天祥“偕左丞相吴坚、右丞相贾余庆、知枢密院事谢堂、签书枢密院事家铉翁、同签书枢密院事刘岊,北至镇江”。(《宋史·文天祥传》)在镇江,文天祥终于找到机会,乘夜逃脱了监管,渡江至江北到了真州(今高邮),从此龙归大海,鸟入森林,投入了波澜壮阔的抗元斗争中。不料一年多以后,在转战江西福建的战场上,文天祥又和唆都遭遇了。
据《元史·唆都传》记载,唆都,扎剌儿氏,蒙古人,自幼骁勇善战,入宿卫,从征西域有功。李璮据山东叛乱,唆都从诸王哈必赤平之。还朝后,唆都向朝廷报告:“郡县恶少年,多从间道鬻马于宋境,乞免其罪,籍为兵。”经朝廷同意,籍此类人为兵,得三千人,分其中一千人隶唆都,唆都因此成为千户军官,奉命驻守蔡州(今河南汝南)。
元世祖至元五年(1268),元军兵围襄阳,唆都奉命“出巡逻”,他率军夺宋金刚台寨、筲基窝、青涧寨、大洪山、归州洞诸隘。至元六年,宋将范文虎率舟师驻灌子滩,元丞相史天泽命唆都击退之,唆都因此升总管,“分东平卒八百隶之”,唆都的队伍有所扩大。至元九年,元军攻樊城,唆都先登,被围攻数年的樊城终被攻破,随之,襄阳城降。“襄阳降,再与卒五千,赐弓矢、袭衣、金鞍、白金等物”。在攻克樊城的战斗中,唆都先登立大功,受到朝廷重赏,唆都的军队再增员五千。经过这么多年的血战,唆都一刀一枪,屡建功勋,至此已升为中高级军官,得到元世祖忽必烈的召见,旋升“郢复等处招讨使”。至元十一年(1274),唆都移戍郢州之高港,败宋师,斩首三百级,获裨校九人。随即又跟从元朝大军渡过长江,“鄂、汉降”。
至元十二年(1275),南宋建康(今南京)城投降,参政塔出命唆都入城“招集”,不久改任“建康安抚使”,唆都以军官兼任城市管理者。又率军攻平江、嘉兴,皆下之,于是率舟师会伯颜元帅于皋亭山。在皋亭山下的元军统帅部,唆都接受了一项临时性任务,就是负责“馆伴”文天祥。唆都与文天祥,两个天南地北毫无瓜葛的人,从此开启了一段昼夜不离的亲密结伴之旅。唆都对文天祥的态度是很客气的,即所谓“貌敬”,而文天祥对唆都的态度则非常不屑,直斥之为“不直人间一唾轻”的小人。对此,唆都似乎并不在意,可能他根本不知道文天祥有这样一首以他为题的诗,或者说他可能根本不识字,就算这首诗摆在他的面前,他可能也不知所云。
南宋王朝投降亡国,元朝留参政董文炳守临安,令其自择可作副手的人选,董文炳请留唆都为副。这时临安城周边的零星战斗还在持续,衢州、婺州再次爆发战争。董文炳对唆都说:“严州不守,临安必危,公往镇之。”唆都因此来到严州。旧严州府位于今浙江省西部钱塘江流域,北、东、南分别与浙江的杭州、金华、衢州接壤。唆都刚到严州不过十日,衢州、婺州、徽州宋军连兵来攻,唆都击退宋军,俘获章知府等二十二人。不久,唆都不负使命,相继“复婺州,败宋将陈路钤于梅岭下,斩首三千级。又复龙游县。攻衢州,衢守备甚严,唆都亲率诸军鼓噪登城,拔之,宋丞相留梦炎降。攻处州,斩首七百级。又攻建宁府松溪县、怀安县,皆下之”。唆都独当一面,攻无不克,屡建战功。
至元十四年(1277),唆都升任“福建道宣慰使,行征南元帅府事”,奉命率军取道泉州,泛海与其他元军会师广州之富场。将行,信州(今属江西上饶)守臣来求援,对唆都说:“元帅不来,信不可守。今邵武方聚兵观衅,元帅旦往,邵武兵夕至矣。”唆都于是遣人将邵武(今属福建南平)招降,他自己率军趋建宁(今属福建三明),将建宁夺取。此时,文天祥的军队也在这一带活动,文天祥与南剑州(今属福建南平)都督张清合兵,意图袭击建宁,唆都夜设伏兵败之,又转战至南剑州,击败张清,夺其城。
也就在这一段时间,唆都曾派人给文天祥传信,劝其投降。为此,文天祥曾回信唆都,表示了拒绝投降的立场,但用语十分客气,与一年前的态度不可同日而语。文天祥的回信,保留在文天祥的文集中,全文如下:
天祥皇恐奉禀制使都承侍郎:天祥至汀后,即建褔以次沦失。朝廷养士三百年无死节者,如心先生差强人意,不知今果死否,哀哉哀哉!坐孤城中,势力穷屈,泛观宇宙,无一可为,甚负吾平生之志。三年不见老母,灯(节)前一夕自汀移屯至龙岩,间道得与老母相见,即下从先帝游,复何云!都相公去年馆伴,用情甚至,常念之不忘,故回书,复遣罗辉来。永诀永诀,伏乞台照。(《文山先生全集》卷十八文集拾遗《正月复降书》)
随后,文天祥因战事不利,率军退往广东,次年(1278)底在今广东海丰县北五坡岭被俘,求死不得,于1279年旧历十月初一日,被押至燕京(今北京)关押。
而这段时间,唆都继续在福建、广东转战,相继攻取了福州、漳州、潮州等城,“进参知政事,行省福州”,唆都的职务再次提高,成为福州一带的行政主官。不久,忽必烈召唆都入见,对他说:“江南既定,将有事于海外。”升其职为“左丞,行省泉州,招谕南夷诸国”。至元十八年(1281)“改右丞,行省占城”。
占城在今越南中部,为此,唆都于1282年“率战船千艘,出广州,浮海伐占城”。经过一番恶战,“占城降,唆都造木为城,辟田以耕。伐乌里、越里诸小夷,皆下之,积谷十五万以给军”。在当地站住了脚。
两年后(1284),忽必烈之子镇南王脱欢率军进攻交趾(在今越南北部),唆都接到命令,率军从占城北上,配合脱欢的行动。唆都率军一路北上,击败了沿途阻击的交趾军,不久与脱欢汇合了,脱欢命唆都驻军天长,与脱欢的大营相距两百多里。
时隔不久,交趾的雨季到了,陆地变成了泽国,到处一片汪洋,元军的营寨被洪水围困,军中疫病流行,渐渐陷于不利的境地,脱欢一筹莫展,不得不请旨撤军,匆忙中,脱欢居然忘了通知唆都,唆都的孤军被抛弃在南方的丛林之中。
有人来向唆都报告,说脱欢大军已经撤军北归了,唆都难以相信,急忙赶到大营察看,果然只见一座空城。陷于孤立的唆都军,被交趾军阻击在乾满江边,唆都率军力战,终于未能挽回危局,最后,唆都战死在军前。“事闻,赠荣禄大夫,谥襄愍”。而此前一年(1283)年初,文天祥被羁押在燕京元朝兵马司衙门三年多后,终于被忽必烈下令处死。其时还是旧历前一年的年底,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,文天祥在燕京柴市慷慨就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