胃病、闭经、湿疹、失明:藏在疾病后的情绪问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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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0年的夏天,精神病学和人类学家Arthur Kleinman教授访问中国,他有一个有趣的发现:
在过去,和美国相比,中国的抑郁症患病率非常低,但大量精神科和内科的病人被确诊为「神经虚弱」。
这一现象在后来的很多研究中得到证实,许多中国患者前往精神科求助时,都以躯体症状而不是心理不适为主诉,中国人的躯体化报告率远高于西方人群, 在抑郁症患者的临床报告中尤为明显(Nikelly,Arthur. 1988)。
在我们所处的东亚文化中,大多数人往往不善表达情绪,加之社会对心理问题的接受度较低,人们更倾向于用「身体疼痛」来描述内心的焦虑和困扰(Kirmayer & Young,1998)。
来到21世纪的今天,情况并没有好太多。正如今天故事里的4位主人公,当他们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遭遇情绪危机时,更先「表达」的依旧是身体:月经失调、胃痛、湿疹、失明……
他们求医问药,却得不到任何诊断结果。兜兜转转最终才意识到,原来是身体不得已在用疼痛提醒我们,该关照自己的情绪了。
以下是这4位朋友的讲述:
01
失恋后
24岁的我闭经10个月
佳佳 | 25岁 女 自由职业
2023年,我大四,正在一段暧昧了好几年的关系中苦苦挣扎。我们相识于社交软件,对方一直对我若即若离,我的情绪也随之波动很大。
6月份,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状态,就和对方互删了。在我看来,这只是赌气,没想到8月份就收到了对方结婚的消息。
我迎来人生之一次分手,加上还面临毕业和考研的压力,整个人的情绪陷入谷底。
两个月后,我的月经没有按时来。我以为那个月推迟了,没想到,这一推迟就是10个月。
伴随闭经,身体还爆发了很多问题:长胖30斤,从来不长痘的皮肤开始冒痘,火气也越来越大……我当时很害怕,身体出了什么大问题?是不是长了个瘤子?
我把这种焦虑转化成去医院的行动,3个月去了30趟医院,平均每3天就去一次。我去了上海皮肤科更好的两家医院,从挂号费几十块的到五六百的主任、副主任医生都看了,还做了两次 *** 内分泌检查,看了中医。
没有任何明确的诊断结果。
当我问这些症状是什么原因呢,中西医都说只是内分泌失调,雌激素低,让我回家食补,吃点燕窝。还有一个内分泌科医生说我是身材焦虑,让我不要减肥了。

某次内分泌检查的结果
因为我还是一个双相患者,也在同步看精神科医生。门诊上精神科医生看病是很快的,不会讲太多。我跟医生提到身体的症状,医生说我可能有点过度医疗,对身体的症状太敏感了。但我自己知道,难受的感受都是非常真实的。
那个时候虽然同时在看精神科和其他科的医生,但治的是不同的问题——心理和身体,我没想过把二者结合起来,也没人告诉我这一点。
伤痛只能靠时间疗愈,后来我试着接触其他男生,虽然没有遇到特别喜欢的,但情绪状态慢慢好一些了。
10个月后,月经忽然来了。我也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,其他症状也有好转,于是我就着手准备考研了。
但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,大概4、5个月后,月经又开始淋漓不尽,量不大,但能持续很久,有半个月、二十多天。这个时候,我遇见了第三个中医,她提醒我月经时间过长,以及之前的闭经,很可能是情绪问题导致的。
我仔细回想了一下,的确是这样,每次月经不调跟我的情绪变化都是一致的。于是,我把之前的经历串联起来,失恋的打击、考研的学业压力,每次出现一个新的压力事件,情绪崩不住了,月经都会出问题。
意识到这一点后,我整个人放松了很多,本来还打算去做B超、喝中药什么的,这次之后我就决定彻底不看(医生)了。很奇妙,心态放松之后,月经又逐渐恢复正常了,怎么也看不好的病,莫名其妙就好了。
我感觉女孩子对月经这类妇科问题还是比较羞耻的,但很多妇科问题其实都和情绪有关。我有一个朋友月经也不是很正常,量很大,一来就特别多,但她很讨厌看医生。还有个朋友是多囊卵巢综合症,吃了一段中药总想吐就不吃了,大家都没有进一步关注这个问题是为什么,没往情绪方面想。
现在我把月经当作了解情绪的信号,我会记录月经周期,肯定不会闭经超过两个月还置之不理,如果有异常就去找自己的情绪哪里出了问题,不像之前只会陷入对身体的恐慌。
女性的身体是很灵敏的,而很多时候人对自己情绪的觉察和感受,总会迟钝一点。

《美食祈祷恋爱》
02
写论文写出了规律性胃痛
电车 | 24岁 男 研究生在读
我没有胃病,平时也很少觉得哪里不舒服,但是去年三四月,写论文初稿的时候,我开始出现规律性胃疼。每天上午10点、11点,下午3点、4点,一阵一阵绞痛,明明没有到吃饭的时候,总感觉胃里空落落的。
现在想来,胃痛最频繁的那个阶段,正好在写整篇论文里我最难熬的部分,每写一句话,都要先翻阅大量资料,看看别人是怎么设计、分析、解释的,然后换成自己的语言,再整合到自己的逻辑里。
我是一个很容易在内容质量上纠结的人,但也常常因此给自己造成更大的负担。一边想着「快点写完结束痛苦」,一边又忍不住觉得「写成这样太水了吧」。很像小时候考试,明明就要交卷了,但还是不会做,于是焦急、难受、紧张,让人抓狂。
但论文的痛苦似乎更胜一筹。上学的时候好歹有标准答案在等你,可论文没有答案,你得自己创造问题,再创造一个合理的回答。谁也不知道你的回答对不对,甚至连你自己都不知道,这种没有参照系、没有边界的创作,对我来说太不安了。
在这样的焦虑中,胃开始疼了。我有些担心,跟同学说想去医院看看。或许焦虑环境中,大家都有相似的体验,他告诉我不用担心,「你可能是写论文写应激了」。
那时候恰逢五一,我回家后和家人相处,彻底放松休息,完全没有再碰论文,神奇的是,胃真的没有再疼,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
《面包和汤和猫咪和好天气》
我这才意识到,情绪原来会以「胃疼」这种方式表达出来。虽然这段经历没有严重影响我写论文的节奏,但它确实让我发觉,我一直习惯于靠意志力硬撑,但身体比我诚实,它不会说谎,也不会陪我演。
在确定不是严重的健康问题之后,我就不那么在意了。但我是个比较敏感的人,会羡慕那些面对压力也能很松弛的同学,于是我开始学习心理学相关内容,想让自己变好一点。
但情绪这件事,对我来说始终很难完全掌控。它不像一个题目有对应的答案,有时候你觉得自己还好,可身体却会告诉你,你其实很紧绷。
为了让自己更早能觉察到压力,我前段时间给自己买了个智能手表,装了一个应用,能实时监测我的压力状态,从「状态优秀」到「压力过载」,颜色标识很清晰。
我发现它的判断真的挺准的,我能更及时意识到自己的压力情况。我现在还会用手表里的正念 app,每天做一到两次一分钟的深呼吸练习,这种简单的动作,也很有用。
有时候我也在想,躯体化并不全是坏事。就像在播客节目「张春酷酷酷」里说到,我们的大脑很笨,它只会让我们一直一直工作。但身体很聪明,面对压力的时候它会首先发出信号。告诉自己现在太累了,需要休息了。
我想,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任务时,我可能还会紧张焦虑,但我不会再那么如临大敌,也不会觉得只是「没吃早饭」这么简单。我会停下来,听听它到底想告诉我什么。
03
疼痛,是身体诉说的方式
糯米 | 24岁 女 护士
我之一次感觉到疼痛是16岁,两个膝盖疼到下不了楼梯。那段时间父母离异,准备分家,闹得很厉害。家里好像战场,经常能看到他们砸东西、撕衣服。
我膝盖的疼痛断断续续持续了快 3 个月。在心内科,骨科,皮肤科,全部查过都没有问题,西医说可能是髌骨软骨炎,开了口服药,也贴了膏药,没好。看过中医,敷过草药,做过针灸,还是不奏效。
在学校上楼梯都只能扶着扶手一点点上,下楼梯更疼,只能侧身一阶一阶慢慢走。有时手指指尖也强烈胀痛,按压也按不下去,能够感觉到手指指尖有动脉搏动的感觉,和心脏一起跳动。
父母忙于分家,也没有时间关注我。身体始终没痊愈,情绪也越来越差,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,平时喜欢的兴趣班也频繁翘课,就在家呆着。
最终父母带我去了精神科,看了医生,确诊了抑郁症,但因为吃药断断续续,好像情绪和身体疼痛也没很大改善。
印象最深的一次,母亲因为副作用和药物费用问题,不想让我再吃药。当时爆发了严重的争吵,我回到自己房间里,把门嘭地一下关上,她一直不停地敲门、砸门。我当时非常害怕,加上情绪激动,头嗡嗡发晕,甚至想从窗户跳下去。后来身体开始难受,膝盖和手肘又疼痛起来。
真正意识到这些疼痛是情绪问题,是到了大四。当时因为疫情和工作,压力很大,我找了心理咨询师。初步沟通过后,他问我现在身体有什么感受。我刚开始咨询,自己也说不清楚有什么感受。但是他说,听完我讲,他觉得肩膀很痛,问我会不会有类似的感觉。
自己背负了太多东西,所以肩膀会 *** ;强行拖着自己走得太快,所以膝盖也会 *** 。

《吃饱睡足等幸福》
现在不在家,不用和父母打交道了,也可能是找了咨询师,有了情绪宣泄的出口,疼痛的范围小了些,不那么频繁了,但也没有彻底消失。
后来偶尔会因为和父母吵架,半夜惊醒,又开始剧烈地疼痛。工作环境压力太大时,疼痛也会卷土重来,有时痛到用手砸墙,只能深夜发消息给咨询助理问能不能加一次咨询。咨询师会提醒我说,其实可以在更早一点的时候告诉他。
从那之后,我开始练习察觉疼痛的信号。我回忆起来,每次疼痛发作时会先有一阵头晕,于是我试着「往前一点」地发现它。这样「往前一点」的练习,我做了一年,才逐渐掌握。
现在,如果觉察到头疼的迹象,我会闭眼深呼吸一会,有空就做一下冥想。如果没能缓解,会紧急联系我的咨询师。咨询之后还是没办法缓解的话,我会申请调休一天,让身体和情绪一起慢下来。
与疼痛共存的第8年,我已经逐渐接受了。它就这样,消失一段时间,又继续出现。如果我全力去对抗和消灭它,只会精疲力尽。所以,我会想象自己站在一旁,看着疼痛发生,再看着它离开,就像月经一样,到来,然后消失。
04
湿疹、失明:身体一步步
给我更严重的警告
Molly | 40+ 女 钢琴教师
我是一个钢琴老师,很早就出国了。2016年左右,有一天我正在练琴,突然就看不见了,眼前一黑,好像闭上了眼睛一样,时间没持续太久,大概几秒钟。
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不是太累了,但后来这种情况(失明)发生的频率很高,有时候是眼前出现一坨黑色的东西。我才觉得不太对劲了,准确地说,我意识到「它」又来了。
眼睛失明不是一次出现了,最早小时候练琴的时候就出现过。但以前没这么频繁,是偶发性的,就没太当回事。
但这次,我决定直面它。
我心里已经隐隐感觉到可能和心理问题有关,因为我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,应该没什么器质性的问题,但我一直是个特别压抑自己感受的人。
小时候父母工作忙,把我送到幼儿园的「长托」,要在幼儿园吃饭和睡觉,相当于住在了那里。我特别恐惧,一直哭呀哭,有一天就叹了口气,心死了,只能接受。
也可能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,我试着屏蔽自己的所有感受,因为觉得没有用,不需要有它(感受)了。
很快家里人让我学钢琴,从小学开始,每天雷打不动练至少两个小时,我经常跟我妈发生争执,想出去玩,但一次都没有成功过。我其实一直不喜欢弹琴,但这么多年还是弹下来了,几乎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。
接着到了初中,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,妈妈去了国外工作,我在国内跟着爸爸搬家,转学,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。现在想想我当时应该很崩溃吧,但因为早早屏蔽掉了自己的感受,并没有太多情绪。
不过那个时候,身体开始提醒我了,我的右边肩胛骨处出现一片非常顽固的湿疹,从此「陪伴」了我二十几年,再也没有彻底消散过。
对,失明不是我的之一个躯体化症状,在那之前是湿疹。回到出国后的失明,可能当时压力太大了,之一道防线(湿疹)已经被击溃了,身体不得不给了我更严重的信号。
我当时去的是欧洲的维也纳,一个讲德语的国家,在国内英文学得再好也没用了。加上当时做音乐人挣钱很难,我就规划转行,做一些和艺术策展相关的东西。
所以那几年是非常高压的的状态,语言的压力,意识形态的压力,生存的压力,所有东西都挤在了一起,一直没有喘息的机会。我对自己的要求又很高,觉得回国就是混不下去了,没出息,就这么硬撑着。
我现在回想,眼睛看不见可能也是当时潜意识里渴望的,眼不见,心不烦,能逃避眼前的困难。我不允许自己逃避,身体来帮助我。

Molly最喜欢的席勒的画
「画中的线条好像曾经出现在我眼海中的黑线」
意识到失明可能是心理问题后,我就去找了心理医生。那是我关注了很多年的一个心理医生,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,我很多年里都是一种内心不安的状态,总觉得会在什么时候需要她的帮助。
就像水管堵了要找一个通水管的人,心理医生帮我捋顺了一些东西。当时我就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,安心了,之前虽然有一些隐隐的感觉,但没有另外一个人来确认这些感受。我还记得跟心理医生讲述我的经历时,她很快就说,你已经很棒了。我这才意识到,从很小的时候,我就承担了太多东西,而且一直在勉强自己。
看了心理医生没多久,失明的症状就好了,我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,哦,这是「心因性失明」(注:心因性失明是一种精神心理因素导致的视力障碍,并非眼睛本身存在器质性病变,强烈的负面事件都可能成为心因性失明的诱发因素)。所以如果能接受医生给你传递的信息,好好消化她的话,躯体化的症状自然就会有好转,主要取决于你的接受度。
之后我的眼睛也没再出现过失明的情况,湿疹还是会冒出来,但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了。每次湿疹出现的时候,我就会多关注一下自己的情绪,是不是又在勉强自己?我知道一定得好好调整,不然眼睛还是会出问题。
我的舅妈是一个护士,她跟我说过,出湿疹是因为你的内心不平静,需要静养。好像真的是这样,每次我度假、休息的时候,湿疹就会好很多。我现在也不用任何药,逮着机会就让自己舒服,不一定真的能很平静,但尽可能地让自己惬意,开心。
我也很感谢自己的身体,这些年,我过得这么辛苦,它依然还在拼命保护我,我们互相照料,互相合作。所以有时候哪怕我努力让自己放松了,身体的症状还是没有缓解,我也知道它尽力了,就借这个事,让自己多开心开心。

《黎明的一切》
采写/撰文 寒冰、西维
责编 罗文
封面及配图 《吃饱睡足等幸福》
�� 参考文献
Nikelly,Arthur. 1988.Does D *** -III-RDiagnose Depression in Non-Western Patients?International Journal Social Psychiatry 34(4):316-320.
Kirmayer, L. J., & Young, A. (1998). Culture and somatization: Clinical, epidemiological, and ethnographic perspectives. Psychosomatic Medicine, 60(4), 420–430.
原标题:《胃病、闭经、湿疹、失明:藏在疾病后的情绪问题》